晓露

作者：蒋晚艳

1

“杨晓露，明天，到办公室跟单！”

统计员晓露正紧张地计算着广州、深圳、中山等各条线的出货数，迎面而来的人事部杜经理撂下这句话就走了，包装组同事齐刷刷地盯着晓露，晓露暗想，“糟了，他要开始报复我了。”

十一天前，晓露进厂的情景还历历在目。

八月的广州火辣辣的，东奔西跑了半个月，晓露的工作还没着落。正午，晓露蜷在天河棠下工业区一电子厂的围墙角，四肢像爬满蚂蚁的枯树，麻木、绝望又孤独无助。

“本厂招普通员工，初中以上文化，女性，身体健康……湘锋五金厂”。正一筹莫展时，眼角闪过一道白光，只见电子厂转角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招工启事，晓露走上前来，在斜对面，“湘锋五金厂”几个大字赫然在目。

按照招聘内容的提示，晓露咚咚咚地跑向五金厂二楼人事部，面试官圆圆的脸白白胖胖，一看就是常坐办公室的，晓露脑海倏地闪过一个念头，如果我也能坐在这里该多好！

“哪里人？叫什么？多大？”面试官与晓露隔一张桌子坐着，身体轻微摇摆，斜着身体，低着头，漫不经心的样子。

“身份证上都写着呢！还用问？”晓露心里这样想，口头却铿锵有力地回答，“杨晓露，19岁，湖南人。”

“文化程度？”面试官的声音从鼻腔里挤出来。

“高中！”

“高中？”面试官终于抬起头，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晓露，然后不紧不慢地翻看桌上的一堆资料，“毕业证呢？”

“没毕业证！”高三会考后，晓露来不及拿毕业证就跑了出来，半个月的流浪已经让晓露后悔莫及，面对人家的询问，晓露声音很轻，怯生生的。

“没毕业证，谁相信你是高中生？”面试官面色不悦，停顿不语的后面，明显透着两个字——“瞎扯”。

“你可以考我！”晓露急中生智，心想，注重文化的工厂肯定不错，一定要进这个厂！

“好，考！”面试官“咚”的一声站起来，气息扑到晓露脸上，温热得让人反感。

“阿芳，纸，笔！”

“杜经理，给！”一位妙龄女子应声出现。

两个人一问一答，晓露算摸清了人事部的底细，面试官姓杜，人事部经理；阿芳，人事部文员，相当于杜经理助理。

近三小时，晓露哗啦啦地完成了杜经理所出的有关物理、化学、数学、语文、英语的试题，其中，作文题目是——《假如我是行政经理》。

杜经理阅卷，晓露坐在角落等，等得心里小鹿乱撞。

“嗯，你是高中生！”半小时后，杜经理开口。

晓露绷着的心像解了绑带，整个人轻松了起来。

“但是——”没轻松片刻，杜经理又拖着长声转折，眼睛直勾勾盯着晓露，“我们不收人了，这次人数已招够，下次需要通知你。”

像被人猛地扇了一巴掌，晓露既委屈又愤怒，眼里噙着泪水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。

不行，不能这样放弃，他考了我，我也算通过了。沉默了片刻，晓露忽然打开话匣子，“不招？不招你贴什么招工启事？招满了你还考我干什么？你考了我三小时，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呀？我考过关了，你堂堂一个经理却说话不算数！下次通知？一没电话二没地址，你怎么通知？不管了，我就在这里，今天不走了！”

杜经理和阿芳被晓露惊得一愣一愣的，晓露不瞧他们，心想干脆豁出去了，联防队员、抢劫犯、袋里的钱、头上的烈日、脸上的面子，她再也不敢流浪了，噼里啪啦说完，“咚”地一声重新坐下。不行，不能硬碰硬，命运被他掐着呢！晓露声音柔和了下来，“杜经理，找厂就像找家庭找父母，进了厂就得爱厂爱工作，只要您让我进来，我一定会刻苦努力。”

说完，晓露是膨胀的，也是空虚的，如昂首的向日葵立在淅沥的雨里，“我在外面等，身份证就放这里了。”晓露走出人事部，轻轻带上门，脸上有视死如归的坚定，也有飞蛾投火的决绝。

没多久，杜经理手拿入职通知书走出来，“杨晓露，明天上班，成品部包装组，计数。”

十一天来，晓露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统计工作，期间她没再和杜经理打过交道，偶尔杜经理路过包装组，就像有一阵冰凉的风拂过，风里夹杂着杜经理本身的重量，更有杜经理对晓露的恨之入骨和不屑一顾。此刻，杜经理却通知她，明天进办公室，跟单！不消说，晓露有点懵。

进厂数日，晓露听说也验证了跟单在工厂里是神一样的工种，十几位跟单姑娘个个白皙高挑，人人能说会道，她们有专业有阅历有权力也有财力，跟单组长相当于工厂主管，跟单员类似车间领班，但凡五金厂员工都知道，进办公室跟单，就像八十年代的农村娃儿进了高等学府，从此跳出农门。

可以说，办公室跟单是晓露想都不敢想的，一个农民的女儿，原本不白的脸因为半个月流浪，红得发黑还星星点点，买漂亮衣服更比登天还难，所以，那些整天在车间来来往往、趾高气扬的跟单姑娘，像是仙女，遥不可及。

2

否定、肯定，点燃、熄灭……晓露彻夜无眠。

第二天，早早打了上班卡，端坐在包装组，晓露表面淡定，其实，却怦然心动，期待着那一刻。

终于，上班铃响。好一阵后，跟单童经理、工厂张总管和杜经理一齐来到包装组，像花一样围在包装台，他们似乎在看晓露，又似乎在互相看。晓露心里七上八下，目光低伏。又过了一阵子，漂亮的童经理终于拍了拍晓露的肩，声音温和而妖娆，“杨晓露，跟我走！”

吊着的心算落了地，晓露紧跟着童经理，像梦一样，飘进办公室。

跟单办公室宽敞明亮，三面为白色到顶货柜，另一面下部货柜上部透明玻璃，正中央一张白色方形大木桌，桌子四周有十多张棕色皮椅，跟单姑娘们有的埋首写字，有的在货柜翻东西，透明玻璃清晰地映出里间的总跟单室和童经理室，室内几台电话正接二连三“叮铃铃”地响起。

“你先坐这里。”童经理把晓露按到方桌里边的椅子上。

“跟单员跟好单，财务室才有钱发工资。”杜经理接着童经理的话头，盯着晓露，意味深长地说，“杨晓露，你一定要努力认真。”

“好！”晓露回答，声音不轻不重。

“这是新来的晓露，今天起接班跟五金。”童经理拍拍手，“各位先停住手头的工作，来，认识一下。”

“大家好，我叫杨晓露，以后请多关照。”在靓丽的跟单姑娘们中间，晓露显得有点难为情。

“晓露，这是A组组长付小姐，这是五金跟单苏小姐，以后你要听她俩的安排。”童经理说完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“OK”手势，“咚咚咚”地回了经理室。

“晓露，加油！”张总管也笑着走了。

“晓露，五金片我只是名义上签名，完全不懂，具体你要听苏小姐的，开单要细心，不要出错，苏小姐，你要好好教教晓露！” 付组长交待完，也去忙了。

跟单同事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，都各忙各的，似乎，晓露没有想象的那么受欢迎。

“你来我就解脱了，之前来过三个五金跟单员，十天半月就走了，我跟了三个月，又累又苦又烦躁，也受不了了，已递交辞职书。”苏小姐告诉晓露。

难道杜经理真是小心眼，挖坑让我跳进去？既来之则安之，我就不信这个邪，难道跟单还辛苦过湖南老家搞双抢收水稻？进了办公室，梦一直闪，晓露面带微笑，满腹盘算。

听苏小姐讲解后，晓露初步了解了办公室五金跟单。

工厂产品有五金、商品、皮具三大类，主打丝印商标，五金皮具附带，跟单三个组，五金归A组，皮具纳C组，每组四个跟单员，C组长懂皮具，A组长不懂五金，五金跟单员苏小姐，已辞职，等批。

跟单员负责接单、查存货、开单、派单、跟进度、跟质量、出货，另外，大部分五金产品要发外电镀，五金跟单比其他跟单多了与供应商电镀厂接触。

客户是上帝，是跟单员的不二宗旨。对客户的要求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上；跟单赶货，除死之外一切都要快。

“五金片很少人重视，香港总公司或客户催货，我只有急，急也没用时，我就哭，几乎每天都要自己挑五金片。”苏小姐告诉晓露，老板为省钱，相同电镀工艺的产品都混着镀，镀好再挑选分开送货。苏小姐说，那些钢铁铜又重又油又脏，操作不安全、做不快，没奖金，工人们都不想做；组长不懂五金，开错单全是五金跟单员的错，错了要罚款，上个月她被罚了一百多，工资一天才八块。

“八块？计数四块！”晓露心底放光，面没表露。

好的坏的说了一大堆，苏小姐开始教晓露开单，也教晓露如何跟香港公司沟通，如何应付客户电话等，最后，端来两本四开大的厚样本，说，“这是部分五金样品。”

跟单第一天，千丝万缕，从早上到中午，从中午到下午。晚上，晓露在宿舍写下日记，“杨晓露加油，好不容易进了办公室，要好好努力，好好坚持！”

合上日记本，晓露拳头紧握，陷入沉思。

3

第四天，苏小姐出了厂。

前三天有苏小姐顶着，晓露还觉察不到压力，可苏小姐一走，天就塌了，晓露如蹒跚学步却无人搀扶的婴儿，孤独、软弱、无助、恐惧齐刷刷压了过来。

“512不锈铁”，“858电池片”，“314铁片”……旧单不停被催货，新单源源不断来，产品不熟、工艺不熟、要求不熟、客户不熟，旧单跟不出，新单开不出，电话不敢接，催货应付不了，像看戏一样瞅着其他跟单员忙碌，晓露坐在一堆五金资料中间，一片茫然。

“月秀8922钢片，加急，去成品部跟！”第四天中午，周总跟单递给晓露赶货传真，晓露心里七上八下，8922不锈钢片长啥样她都不知道。

“林主管，这个很急，帮忙安排。”包装组属成品部，四天前晓露还是包装统计员，对林主管熟。

“不是在做嘛！”原本和蔼的林主管在晓露进办公室后像变了个人，应付了事，不友好，还非常鄙夷，“跟单员不识货，跟什么单？”

确实是自己不懂，晓露红着脸跟屁虫一样追着林主管。

“唉……”林主管被跟得不耐烦，“第二台！手啤机！”

火速来到主管所说的位置，机台有一堆不锈钢，但没人操作，晓露火急火燎地跑到主管面前，“为什么停了？这个明天一早一定要交。”

“工人去上厕所啦！你只吃不拉吗？”林主管非常生气，“明天交齐？订单数量几万，一个产品五六道工序，明天怎么可能交齐？白痴！”

又羞又不敢恼，晓露灰溜溜地回到办公室，眼泪哗哗地流，原来，真如苏小姐所说，五金跟单如履薄冰、步步惊心。

跟单同事都去了车间，诺大的办公室里，晓露软弱得像雨天黄昏里的蝴蝶。

“晓露，电话，太盛梁生！”

“晓露，订单，盈丰电子！”

“晓露，传真，香港催货！”

“晓露……”

办公室赵文员一次又一次叫晓露，叫得晓露一个头两个大。

“要尽快弄熟弄懂产品！” 当晚，办公室，晓露写计划——

背熟钢铁铜密度，精确核算订单用料。

做一款整一款样品，保证样板的正确性和完整性。

整顿存货，不能浪费，充分利用库存。 

跟好每一单，对任何客户任何人的咨询都要对答如流。

认真负责，精准跟踪发外电镀产品。

机智灵活，与各部门主管处好关系。

……

工作条款后面，晓露又用红笔圈着：“工作要‘忙而不乱’‘累而不烦’‘苦而不怨’，做什么事，要么不做，要做就要做好！”

4

“晓露跟单后，咱们的五金生意好了很多呢！”两个月后，付组长说每次跟单组长开会，张总管都以表扬晓露开头。

晓露忙得像陀螺，没时间去想，也不在意组长说的是真还是假。总之，她白天上班忙跟单，晚上做梦也忙跟单，新单越来越多，旧单越积越厚，单多电镀混得多，挑选就越艰难，五金忙，丝印商标自然也忙，晓露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和智慧，也没法把香港公司、各客户、各上级要求赶的五金订单全部及时赶出来。

不知道从哪天开始，工厂流传有关晓露跟单的顺口溜，“杨晓露，五金片，真讨厌！”

屋漏偏逢连夜雨，外发电镀的五金片也不及时回厂，一天中午，同事都还没上班，晓露提前跑到办公室，拨通电镀厂电话，“你好！赖经理！” 

“你好！”话筒传来浑厚的男中音。

“我是湘锋五金厂，我们的电镀产品什么时候送到？”内忧外患，对供应商，必须先占主导地位。

“什么产品呀？”对方不紧不慢。

“都火烧眉毛了，你还不知道什么产品？”晓露提高音贝，近乎怒吼，“前天我亲自送到你厂，一再交待今天上午务必送来，现在都要下午了！”

“你要找谁呢？”对方继续慢吞吞。

货要赶在下午六点前香港报关，挑选还要花时间，对方的慢性格把晓露气疯了，“你是赖经理还是翟主管？怎么这么不负责任！是不是又想让我厂自提？你们这习惯可不好，继续这样，结帐时我让财务扣你们运费！”

“别这么急嘛——”对方语速越来越慢，像电风吹，还带着明显挑逗，“你知道我是谁吗？”

“管你是谁！”晓露想过要有风度，但时间不等人，“现在快中午一点，下午两点前我必须收到货，否则我十多个工人挑选产品的工时费全部由你厂承担！”晓露气急败坏，没让对方有反驳的余地。

对方安静了一会，“传闻机灵聪明的五金跟单杨晓露，还没听出我是谁？”

“你是谁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们要及时送货！”遇赖皮，晓露很窝火，持续发飙。然而，生气归生气，货没送到不踏实，晓露把声音稍微放低、放平和，“您是赖经理吧？赖经理，我的产品一定要在下午上班前送到，我今晚一定要香港报关，五金产品虽少，但和五金配套的其它生意不小，延时交货客户是要我厂负责的……”

晓露努力克制怒火，期盼对方的满意答复。

“杨晓露，真还不知道我是谁？”话筒依然这句话。

不对，电镀厂应该不敢这样怠慢自己。晓露冷静下来，“您新来的？赖经理回台湾了吗？翟主管没上班？请您帮我转告他们，湘锋五金厂的货，急！急！急！”

“唉，杨晓露！”对方拉着长声，混杂着失落和调笑，“我不是赖经理，也不是翟主管，我姓黄！”

“您好，黄先生！我的货确实急，您们要将心比心，要急我所急！”管他新人旧人，给我赶货的才是好人，不管姓黄还是姓绿，货出不来姓王也不行，晓露恼怒地想，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瞎纠缠这么久，简直浪费脑细胞，得尽快结束这种没用的对话。

但对方没有放下话筒的意思，“晓露，我……是……你们的……最高人物！”

对方一字一顿，语速缓慢而有力。  

晓露没反应，也不想，不屑想，一切都顾不上了。

话筒沉默，像黎明前的夜。

很快，一声长叹袭来，失望冲击着晓露因生气而发烫的耳垂，“杨晓露，我叫黄DC，我是董事长！”

“董事长？”晓露一声惊吓，双手发抖，一时间不知怎样接话。

“收货！电镀厂！”骑虎难下之际，电镀厂来了。

“董……董事长，我去收货。”晓露火速放下电话，冲出办公室。

事后晓露怎么也不明白，自己明明拨的是电镀厂号码，怎么就和香港董事长通上话呢？后来，跟办公室赵文员聊天，故意说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却是其他人，赵文员告诉晓露，“那叫电话串线，是拨出去的人电话还没接通，有人凑巧打电话进来，串线相当于拨电话者接了打电话人的电话。”

一个进厂不足三个月的新员工，不分青红皂白、凶巴巴地训了董事长近半小时……从那天开始，无辣不青春的晓露天天提心吊胆，惧怕董事会议的到来。

5

进厂三个月，第一次领工资，十二天，每天四块，算上加班费，一共五十八块五，晓露利用中午时间跑到邮局给家里寄了五十块。

五金单继续多，组长依然不管，上级一听五金就“晓露”“晓露”地叫。这些，晓露都明白，也习惯了，但那天，晓露就是很烦，说不出的烦躁不安。

“晓露，电子客户！”赵文员叫。

“跟他说我没在！”晓露大声回复，接着，嘀咕了句脏话，“X！就知道问我要货！”

“晓露说她没在！”赵文员回答客户。

“完了完了！我说我不在！”晓露颓唐地趴在桌面，绝望像山洪一样袭向心头。
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！我保证明天出货。”自然，客户训童经理。

“为什么不接客户电话？”经理办公室，童经理问晓露像问犯人。

“货出不来，你们当官的只管商标。”刚刚还默默流泪的晓露又犯浑了，她拿出五金生产记录表，一项项指着，“这款很久了，那款也过期了，车间谁都不喜欢做五金，找你，你也不搭理，你不签五金赶货单却签了很多商标单，我催货各主管就拿商标赶货单推拖……”

晓露噼里啪啦翻着记录本，也噼里啪啦发出抗议，说着说着又噼里啪啦哭，“五金片就我一个人，没组长管、没领导管，像后娘生的……”

“无论怎样，你也不能不接客户电话呀？还骗客户说你不在！”老练的童经理抓住电话事件不放，“怎么能骗客户呢？不管怎样，给我把货赶出来！”童经理说完，高跟鞋“咚咚咚”敲打着地面，扭着杨柳细腰，全然不管泪流满面的晓露，妖娆地走出办公室。

晓露气得牙齿咯咯响。

“得想办法赶货！”想了一阵后，晓露“哗哗哗”地拿出一叠空白A4纸，又“哗哗哗”地抽了几张无碳复印纸，再“哗哗哗”地写下几十款五金特急赶货单，最后，在右下角模仿经理平时的签名，大笔挥了个“童”字，最后将“五金特急赶货单”发放给各车间主管。完毕，回到办公室，安静地坐着。

“怎么都做五金片？”不久，付组长第一个进来。

“晓露，都做你的货，你不要哭了。”很快，老乡小兰也进来了。

“晓露，你好了，我的货却停了。”跟单华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。

“哇，不得了啦，全厂都是五金片。”B组段组长平时跟晓露很要好，一边说一边捏晓露的脸蛋。

“咱们商标皮具都靠边站吧！”C组贾组长小心翼翼喝着一杯热开水。

……

晓露坐着，面无表情，也不说话。

“晓露，这下放心了吧！”周总跟单靠着晓露坐下。

“晓露当然高兴啦！”经理助理阿飞抚弄着长发，风一样飘进办公室。

“五金片好了，我的货出不来怎么办？”B组小高一直嘟着嘴。

童经理的高跟鞋“咚咚咚”来了又走了……

要想人不知，除非已莫为。晓露的安静是克制的，忍着忍着，就流泪了。

“货出来了还哭？”华姐给晓露递纸巾。

“赶货单是我自己签的名。”晓露抽出一张纸巾，捂住了鼻子。

“啊——”瞬间，跟单办公室里鸦雀无声。

6

“晓露胆子也太大了吧！”跟单同事们窃窃细语，谁都为晓露捏了一把汗，可谁都不说话，似乎在等一场暴风雨来临。

“这么多特急，我怎么做？”果然，没多久，啤工部雷主管满面怒气地走进经理办公室，成品部林主管紧随其后，不一会，各部主管都围着童经理，每人手上都捏着晓露的“五金特急赶货单”。

晓露安静地坐着，低着头，手心冒汗。

“董事长来了，董事长来了！”忽然，又听到这恐怖的称谓，晓露心慌意乱，“电话训斥董事长事件”一直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晓露心里。

晓露脚抖、身体抖，抖着抖着又忍不住透过玻璃偷看，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保镖一前一后护着董事长和董事长秘书走过来，董事长神情威严，一行四人脚步整齐有力，如士兵一样经过跟单室、经理室，紧接着“咚”的一声，最里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像密码箱一样密封了，留下丝丝寒气盘旋在晓露头顶。

“已经这样了，大不了不干了！”惊吓之后，晓露又心生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的念头。

“通知各部门主管和跟单组长开会！”童经理吩咐赵文员，又扯着喉咙喊，“杨晓露，你也参会！”

“绝对是批斗！”晓露抿着嘴，后悔极了。

部门主管陆陆续续来到经理办公室，一个比一个雄赳赳气昂昂，有着一千多人的湘锋五金厂，进办公室开会是主管们的至高荣耀，更何况董事长也在。

部门主管都到齐了，三位跟单组长一动不动，晓露更不敢动。

“怎么还不进来？”童经理叫。

“咱们还是进去吧！”付组长率先打破沉默。

“晓露，你坐我们中间。”段组长轻声说，“付组长坐晓露左边，我坐晓露右边，贾组长高，坐晓露前头。”

在会场，晓露双腿直抖，身体一寸寸往后挪，挪到墙角，已经无路可退。

三位跟单组长陪着晓露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生产会议的开始，只是她们不知道，晓露除了“特急赶货单”，还有更可怕的“训斥董事长事件”。

与会人员坐好后，董事办公室像城门一样打开，董事长坐在会议室最上方，威严如帝王。

“董事长，跟单室这满地开花的赶货单，让我们怎么赶？”会议在集体声讨中拉开序幕。

晓露手掌心湿透了，双脚抖得像旋转的陀螺，想停也停不了。

“赶货单是我签的名，不关我们经理的事！”自己闯的祸不能让领导背黑锅。脚抖着抖着，晓露站起来，字正腔圆地坦白。

 坦白之后，脚不抖了，手心也不冒汗了。

 说完，晓露坐下，很清醒，也很懵。

 第一次参加董事级别会议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晓露，让会场的空气都变得凝固了。

“近期五金订单多，客户香港业务员三条线都催货，晓露急坏了，她本来找过我签名，只是我没答应。”很快，童经理接话，“你们都说没法赶货，可据我了解，赶货单上的产品都赶得差不多了呀！”

“等等！”一直沉默的董事长接话了，“意思是五金跟单员杨晓露冒充童经理签名要部门赶货？”

晓露对童经理呵护自己的温暖，瞬间被董事长吓得浑身发冷。

“是！”主管们异口同声，声音洪亮而尖锐。

“呵呵，呵呵……”很意外，董事长却笑了，笑着朝晓露招手，“杨晓露，为什么坐那么后面呀，坐出来一点！”

晓露屁股不离椅子象征性地往前挪了挪，暗自想，当老板的都老奸巨猾。

董事长“呵呵”之后，主管们安静了。

“晓露，五金产品都赶出来了吗？”董事长又问。

“急的大部分出来了，还有几款在生产。”晓露如实回答，声音轻得没底气，她不知道董事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
“哈哈哈”“呵呵呵”“扑哧”……肃静的办公室瞬间又喧哗起来，像煮沸的水。

笑声中，董事长用目光扫了一遍会议室，轻描淡写地说，“既然货已赶出来了，晓露代签名的事就交由办公室内部处理，接下来我们开始新一轮董事会议。”

董事长一锤定音，终结了晓露的难堪。

后来，董事长也没提晓露电话训斥他的事。

次月，晓露领工资，一千五百块。

三个月后，办公室成立跟单D组，专管五金皮具，晓露任跟单组长，童经理、张总管、董事长联名签发任命书，董事长在签名后面还加了个备注——“试用期，免”。